第二天上工,顏冬姿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了生產線上。

秦招娣面目嚴肅，臉色發黑,早例會上也沒多說什麽,點好了名，就說了今天的生產任務，又叮囑大家去領取物料時務必清點清楚,便散會了。

顏冬姿小心覷著秦招娣，見她的眼神並沒有刻意放在自己身上,顏冬姿卻不敢因此而放松。她不會想去跟秦招娣解釋什麽，做就做了,昨天她的逃跑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，如果此時解釋了,反而給人家留有希望。

她有些希望秦招娣來質問她,如果質問她,起碼說明秦招娣的火發在了明處,她道歉也好,賠禮也好，她都可以,就怕秦招娣什麽都不說,卻給她穿小鞋。

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,在顏冬姿眼中,秦招娣這個人,平時說話少,對待工作很嚴厲，也很公正,對待也還算不錯。昨天的事情發生之前,她也不會想到秦招娣會把自己騙到家裏去讓人相看。

她心中思緒萬千,但手中的動作沒停，還保持著以往的速度和準確率，秦招娣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，什麽都沒說，就離開了。

顏冬姿既失望又松了口氣。

上午十點半，看著拉線上的工友們幾乎都上過廁所了，顏冬姿也舉手看向秦招娣，示意自己要上廁所，讓她來頂下工。這本就是拉長或者助拉的工作職責，這條拉線上沒設助拉，就都是秦招娣的工作。

可是，秦招娣明明看到了，卻好似沒看到一半，一動不動，顏冬姿又舉手，秦招娣幹脆把臉轉過去，去了別處站著。

顏冬姿知道，報覆來了。

她只好放下手，又開始工作，幸好早上喝的水不多。相對於上廁所，她更想站起來活動下，她微微擡起臀部、肩頸，雙腳在椅子下面輕輕擡起、放下，小幅度地活動著。

中午，顏冬姿沒打湯，正用稀溜溜的黃瓜片雞蛋湯泡米飯的王小蘭很奇怪，“你怎麽不喝湯了？”

顏冬姿就把上午的事情說了，說：“我盡量不喝水，省得想上廁所。”

劉志慧說：“這招她也不好總用，肯定還得想別的招治你。”

顏冬姿想想也是，便說：“那我還是多舉幾回手吧。”不過，水還是不能多喝的，否則難受的是自己。

下午，顏冬姿的目光時不時看向秦招娣，看見她看過來，就抓住時機地舉手，看見秦招娣把臉扭過去，她就把手放下。

這樣屢次三番的，就有工友看出了不對，悄聲問她：“怎麽了，你得罪拉長了？”

顏冬姿搖搖頭，說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工友就用同情的目光看她，說：“你好好想想，什麽地方得罪她了，趕緊賠罪，不成的話，就出點……”她拇指和食指撚動，做出個數錢的動作。

顏冬姿：“謝謝你。”

“閑聊什麽，不想完成任務了！”秦招娣嚴厲的聲音傳來，顏冬姿立刻舉手。

這下秦招娣不能再當成看不見了，慢吞吞地走過來。

顏冬姿忙說：“報告，我想去個廁所。”

秦招娣只好說：“快去，麻利一點，不要在外面磨洋工！”

顏冬姿答應著，站起來小跑著出去。

下午下工前的例會上，秦招娣冷著一張臉環視著眾人，嘴唇包不住牙齒，在外面參差地露著，顯得有些可怖。

顏冬姿心裏頭有了不詳的預感。

果然，秦招娣說道：“我要批評一個人，就是顏冬姿，工作態度不端正，效率底下，拖慢了我們整個生產線的進度，影響了其他人，我先對你提出警告，要是明天還是如此，你就留下來加班！”

其餘13人的目光都想看顏冬姿，目光充滿了疑惑，顏冬姿有沒有拖慢生產線的速度，他們很清楚，也都明白，這是顏冬姿得罪了秦招娣被她打擊報覆了，大家都覺得很奇怪，顏冬姿這麽個勤懇幹活、與人為善的，到底是怎麽得罪了秦招娣。

等會散了，就有幾個人圍過來，問顏冬姿到底是怎麽得罪了秦招娣，顏冬姿自然是不能說實話的，就推說自己也不知道，大家就七嘴八舌的給出主意，無非就是去找秦招娣說說好話，認個錯，送點禮什麽的。

顏冬姿一一謝過大家都好意，卻不打算那麽做。

她這個人，如果真的肯妥協，就不會在高二會考後，拿了畢業證就退學了。

接下來幾天，顏冬姿都很註意，不舉手上廁所，也專心地工作，不管是速度和質量，都讓秦招娣挑不出毛病來。

秦招娣確實是這個線的拉長，但她也不是一手遮天。生產線有生產線的管理規定，拉長上面還有車間主任，按制度辦事，每個人計數多少、質量如何，有計件員，有品管，不是秦招娣紅口白牙說什麽就是什麽的。

秦招娣挑不出來實質性的問題，只能是在心理上給顏冬姿施加壓力，偏偏顏冬姿想得很清楚，便是你再說什麽，她都都當耳旁風，不往心裏去。

這一天，開完早例會後，秦招娣把顏冬姿叫了出去。

顏冬姿比她高了一頭，微微低頭，就能看到她有些稀疏的頭頂，上面有白花花的頭皮屑，顏冬姿看著有些反胃，連忙移過頭去，等著秦招娣開口。

秦招娣等了一會兒，才帶著質問的語氣問：“你知錯了嗎？”

顏冬姿轉頭過來，問道：“拉長說的錯誤是什麽?”

秦招娣瞪著眼睛看她一眼，說：“還能是什麽，你那天在我家，不打聲招呼就走了，我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情，差點報警。”

顏冬姿“哦”了一聲，就沒說話了。

秦招娣見她不說話，就憋不住了，說道：“我家裏，我阿弟哪裏不好？我家本地人，有大房子住，有拆遷款，你一個外地鄉下來的窮打工妹，我看上你，是你的福分！你別不識擡舉。要是嫁給我阿弟，你也不用辛苦在這裏做工，我家出錢給你們夫妻兩個開個店，你一下子就要成了人上人，以後就當上個少奶奶，只等著享福了！”

顏冬姿聽著，只想發笑，險些笑出聲來，她忍住了笑，很誠懇地說：“對不起，拉長，我是個鄉下來的孩子，將來還是要回到老家去，沒打算在平城落戶，這樣的福分我享受不來，你還是找別人吧。”

秦招娣眉毛一豎，還待要說什麽，便聽見旁邊傳來一個有些冷的女聲，“上工時間不去上工，在這裏做什麽！”

顏冬姿轉頭看去，正看見王阿美手裏抱著個文件夾，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邊。

秦招娣立時對她露出個微笑，說：“她昨天工作沒做好，我在教育她。”

王阿美面無表情，掃了眼秦招娣，又將目光停留在顏冬姿身上，沒有說話，轉身踩著平底涼鞋悄無聲息地走了。

秦招娣等她走遠，才說：“趕快回去上工！”

顏冬姿趕緊回去，心裏頭很感激王阿美。剛剛，她算是變相幫自己解了圍。要是再繼續和秦招娣說下去，不知道會是什麽結果。
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王阿美插的那句話，接下來兩天，秦招娣沒有刻意為難顏冬姿，但她心裏仍不踏實，相對於秦招娣來說，自己太過渺小，所以這陣子，她連夜市都不去了，每天都悶在廠子裏。

晚上，高群過來留宿，他老公值夜班，她也就懶得回去了。和劉志慧和王小蘭他們聊起來，才知道最近顏冬姿出的事兒，把她也給惡心住了，說：“事沒這麽辦的，這明顯就是瞧不起人，她要真想把冬姿介紹給她弟弟，完全可以多請幾個人當掩護，相中了就繼續談，相不中就拉倒，哪兒有把人騙過去，讓他們一家子人挑三揀四的！”

顏冬姿忙笑著安慰她：“你別生氣了，事情都過去了。”

高群就說她：“你應該找我跟你一塊去的，萬一他們要是攔住了，不讓你走，當天就讓你跟那個男的圓房怎麽辦？以後誰要再單獨叫你，那你堅決不能去。”

顏冬姿忙點頭：“高姐，我記住了。”

王艷跟老鄉聚會回來，帶回了一張卡拉OK的包房券，興高采烈地說：“我老鄉在這這家新開的歌廳當前廳經理，這家歌廳剛開業，說是免費請人去唱歌，給熱熱場子。一個包廂能坐五六個人，咱們5個再加上我兩個老鄉，侯曉燕和高秀，正好。”

劉志慧拿起那張券看了看，說：“距離倒是不遠，是做正經生意的嗎？”

王艷：“我老鄉說是做正經生意的，管他正不正經的，咱們就幾個女的去，也不可能給咱們推薦什麽不正經的。”

劉志慧點頭，她只在老家來人時，跟著哥哥嫂嫂去過幾次歌廳，還挺動心的。

顏冬姿無所謂，她從來沒去過，跟著去見識見識也挺不錯的，王小蘭不想去，沒有好吃的，還得花公交車錢，她不感興趣，一聽王艷說每個包廂會贈送果盤和小零食她才說要去。

於是第二天下班後，一行五人在食堂吃了晚飯就出發，和王艷在騰達工業區附近小王莊南明服裝廠上班的老鄉侯曉燕、高秀匯合後，一起坐車去歌廳。

歌廳名字叫大明星，開在一個繁華地段的二樓，周圍有酒吧、臺球廳、服裝店、美食城什麽的。歌廳重新裝修過，燈光昏暗，到處金碧輝煌的。

王艷的老鄉過來迎他們進來，這人二十三四歲年紀，長得很是清秀帥氣，穿著歌廳裏的制服，跟每個人都打了招呼。他的目光在顏冬姿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，將幾人領到一個包間裏，說：“你們好好玩，我讓人給你們送果盤和飲料來。”

王艷送他出去，說：“謝謝你。”

老鄉半開玩笑地說：“沒想到你的工友這麽漂亮，能不能把那個高個子女孩給我介紹介紹？”

王艷斜睨他一眼說：“你還是歇了心思吧，人家一門心思想多賺錢，將來回老家的，不在這邊找對象。”

老鄉也沒多做糾纏，說：“行吧，那她以後要是改變主意了，你跟她提提我。”

顏冬姿從來沒來過歌廳，看什麽都新鮮，她坐在點歌機器旁邊研究了半天，點了播放按鍵後，音箱裏就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，把她嚇了一跳，趕緊找到音量鍵給關小了。差不多明白了這個點歌機器怎麽操作，顏冬姿就趕緊把位置讓出來，又坐在沙發上研究桌子上的搖鈴和色子。

不大一會兒，有服務員把水果、零食和飲料送了來，擺了一大桌子，王艷都驚訝了，問那服務員：“怎麽給這麽多？”

服務員說：“是前廳經理交代的。”

王艷就不自覺地往顏冬姿那裏看了一眼，見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看高群搖色子，而她旁邊的王小蘭早已經迫不及待地上手吃水果了。

王艷跟服務員道了聲謝，就要讓人離開了。

關好門，王艷、劉志慧還有侯曉燕、高秀就開始研究這要唱什麽歌，是唱合唱還是對唱。

王艷點了一首《濤聲依舊》，是和高秀合唱，唱完了之後，劉志慧自己獨唱《新鴛鴦蝴蝶夢》。顏冬姿聽著他們的歌聲，輕輕打著牌子，小聲地跟著哼唱。他們唱的這些歌都是今年的流行歌曲，火得不得了，好似走到平城任何地方，都能聽見，不用刻意去學，聽也能聽會了。

王艷把頂棚上的七彩燈給打開了，各色燈光在人眼前晃著，晃得眼花繚亂。伴奏聲音很大，刺激著耳膜和心臟，讓人不自覺地想跟著節拍跳動。

高群鼓勵她：“你也去唱歌啊。”

顏冬姿想去，但又有點不好意思。

高群又說：“怕什麽？就這麽幾個人，唱不好還唱不壞嘛。”

王小蘭大把吃著零食，喝著汽水，聽著音樂，很是愜意，也鼓勵她：“去嘛，還沒聽過你唱歌呢。”

顏冬姿鼓鼓勇氣，拄著膝蓋站起來，走去點歌機前。正在唱歌的是王艷的另一個老鄉侯曉燕，唱的是一首《小芳》。

王艷見她過來了，就把點歌機讓給她，又把點歌本遞給她：“冬姿，你來點。”

顏冬姿坐下去，翻看著點歌本，劉志慧便說：“冬姿，你會說粵語，就唱首粵語歌吧。”

港島的歌？顏冬姿想來想去，說：“那我唱《鐵血丹心》吧。”

這是《射雕英雄傳》的主題歌，他們縣電視臺播放這部電視劇時，她可是集集不落，看完電視劇，便把片頭片尾曲都給學會了，便是那時候不會粵語，也能完整地唱出來。

王艷的老鄉高秀自告奮勇，說：“我也會唱，我幫你唱男聲吧。”

顏冬姿立刻答應，說：“我唱得不好。”

高秀說：“沒事，多唱兩次就好了。”

點好了歌，激昂的音樂便響了起來，顏冬姿還沒反應過來，電視屏幕上的幾個藍字就已經變成了紅字，顏冬姿趕緊吸口氣，跟著往下唱。

她有些緊張，雙手握住話筒，乍一開口，嗓子還有些放不開，聽起來聲音發顫又跑調，等唱過了兩句之後，她就調整了過來。

“應知愛意似是流水斬不斷理還亂……”

王艷和劉志慧立刻給她鼓起掌來，大聲喊道：“唱得好！”

高群湊過來在旁邊捏著嘴唇吹口哨。不管他們的誇讚是真心還是假意，反正顏冬姿被鼓勵到了，心下放松，嗓子也放開了，自己都覺得越唱越順。

接下來，她又唱了《亞洲雄風》《好人一生平安》、《黃土高坡》，都是學校大喇叭裏反覆播放的歌曲。

三個小時一到，幾人便要離開了。

顏冬姿去洗手間，看見鏡子中的自己，小臉通紅，眼睛晶亮，就像上學時那樣，充滿著自信的光芒。

第二天，宿舍裏的五個人，除了高群之外，嗓子都啞了。顏冬姿、劉志慧和王艷是唱歌唱的，王小蘭是吃零食吃太多，上火了。晚上下班，幾個人去夜市上吃龜苓膏，據說清火、消炎的效果特別好。

顏冬姿頭一回吃龜苓膏，學著別人吸溜一口進嘴裏，甜甜的苦苦的，讓她想起蒲公英的味道，不由得說：“我們老家那邊，春夏的時候會去野地裏挖蒲公英曬成幹，秋冬季節幹燥，特別容易上火，就用蒲公英泡水喝，特別管用。”

攤子的老板聽見顏冬姿說話，便笑呵呵的湊過來，說：“阿妹，我們這個龜苓膏裏也加了蒲公英的。”

“哦，是嘛，難怪吃這個就讓我想起了蒲公英。”顏冬姿忙笑著說，“有種熟悉的家鄉的味道。”

攤子老板笑，說：“難得你識貨，我再送你一碗甘蔗馬蹄糖水好了。”

顏冬姿驚喜，“謝謝老板，老板你人真大方，肯定會發大財的！”

老板哈哈笑，說：“承你吉言啦。”說著，便盛了一碗甘蔗馬蹄糖水上來。

顏冬姿又道了感謝後，就把那碗糖水放在桌子正中，說：“老板的心意，咱們都嘗嘗吧。”

王小蘭立刻伸出勺子，美滋滋地喝一口糖水，“冬姿，我發現，跟著你總能沾光了。”

顏冬姿就有些奇怪地看向她，“怎麽說又沾光了？”

王小蘭又喝了口糖水，神秘地笑。

自從小華姐離開後，顏冬姿和劉喜妹的交往也少了，不過偶爾碰見，也會點頭微笑下，停下來聊聊小華姐的近況。

從劉喜妹口中得知，小華姐在那個鞋廠幹得很好，手底下管著二十來號人，大小也是個領導了，賺的錢也比以前多。

小華姐的家裏人一直沒放棄尋找小華姐的下落，她表哥表嫂雖然已經不在明達廠了，但是他們在這個廠裏認識的人不少，眼線眾多，所以不管是劉喜妹還是顏冬姿，都不敢跟小華姐有書信上的往來。

而吳鳳梅去了理發店當學徒後，給顏冬姿打過幾次電話，電話中，她一直說自己過得好，炫耀工作、工資，炫耀男朋友對她好，屢次三番邀請顏冬姿過去玩，說男朋友想請她吃飯，但不知道為什麽，顏冬姿很抗拒去找她，每次都找各種借口拒絕。

有時候想想，真是讓人感慨。

今年一月份，她和吳鳳梅跟著梁小華一起，從遙遠的北方鄉下來到南方的發達城市，那時候想著，從此之後合該三個人互相幫助、扶持著一起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下去，打工賺錢，可是沒想到，還沒相處幾個月就各散東西了。

雖然顏冬姿還是很想念梁小華，但已經不像梁小華剛離開時那樣，覺得自己無所依仗，心裏沒底了。她對平城逐漸熟悉起來，記了很多道路，知道看地圖，怎麽坐車，也敢一個人去超市、商店買東西，碰到新的事物也敢去嘗試，碰見生人敢大聲的說話……

她在一點一滴，潛移默化中改變著，她在逐漸消除和這個城市的隔閡感，一點點的融入到這座城市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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